《鯨が帰る日》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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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霽風止,一艘小舟靠上簡陋的棧橋,朽蝕的木板被撞出吱呀一聲。船伕偷眼觀察兩名衣著鮮艷搶眼的乘客,冬末初春的海島不適宜遊覽,而且他們怎麼看也不像特地上島進香的信徒,船資倒是給得大方。
自稱猿樂師的客人把畜生模樣的面具重新綁緊,站在船沿踮了好幾下,才用單手輔助、狀似狼狽地跳上棧橋。這樣真的有辦法好好跳舞嗎——船伕很是懷疑,不過仍盡責地穩坐船尾抑止晃動。
另一名客人雖身披袈裟,卻蓄著長髮,他將一路護在懷中的巨大包裹縛上後背,碰出些許悶啞的弦音。原來是個琵琶法師,真是可惜了,還這麼年輕。
船伕箭步上前打算攙他一把,法師卻朝他擺擺手,緊接著船身一重、一輕,法師輕巧地落在棧橋邊緣,沒有讓腳下的海砂殘雪發出任何聲響,甚至迅速地替他把船索繫在船柱,繩結牢靠又整齊,比他自己繫的更好。
「⋯⋯難不成客人你不是法師?」
「我是,不過在那之前,我也是討海人。」
「難怪!」船伕一拍手、哈哈大笑,「我就想是這樣!另一位看就知道沒出過海,港邊到這兒才一小段路,竟然把面具都吐髒了,哈!」
琵琶法師微笑,「今天還算好,我們前段時間從攝津搭船到阿波的勝浦,他簡直要把鳴門漩渦變成嘔吐物漩渦了呢。」
「哎呀哎呀,真是辛苦兩位了。」船伕跟著法師跺上沙灘伸展筋骨,發出響亮的劈啪聲,「這是那什麼⋯⋯修行之旅嗎?」
「算是吧,過幾天嚴島要舉辦法事,我們兩個都必須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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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犬王覺得,友有比自己更像背負百年仇恨的怨靈。
他和百來位琵琶法師列席嚴島神社的朱紅社殿,彈奏,唱詠,撥子和袖襬揚起空氣震盪,燈籠隨之明滅飄移。即便照明昏暗,友有的獨角仙琵琶和暗紫色的刺繡袈裟在一眾灰土布料之中仍格外惹眼。反正他們也看不見。
犬王則跟著神官引導的猿樂師隊伍踏下潮退的沙地。所有人事先換上平安時代的裝束,穿過巍峨的海中鳥居,朝本殿之前的舞台遊行。這天是清盛公忌日,儀典照例於向晚時分開始,會持續大半個晚上。裝扮行伍除了武將甲冑、公卿華服,還有十二單貴婦人與白拍子舞伎,以及雙鬢結了髮髻的幼童,混濁的暮色模糊了高貴服飾與水窪倒影的邊界,他們看起來就像淨土返還俗世的魂魄,從海底濕淋淋地爬上岸。可能他沒有藏好異常的手臂,給分配到鮮紅的鎧甲和鬚毛倒豎赤色狐狸面具,和其他兇狠的武士、獸面樂師綴在隊伍末端,鎧甲的細小鐵片不斷碰撞,像是海潮已經捲到了身後,伺機吞噬。火星一般的幽靈從他身上以及遠方聚集過來,圍繞著公卿一門閃爍。有靈魂嗚嗚地低泣嘆息,有靈魂貼在太刀弓箭旁邊躍躍欲試。他們此起彼落的話聲比往常更加緻密瑣細,讓犬王有些不耐。不過他對神官分配的裝扮沒什麼意見,畢竟非平氏一門者,皆為人非人*。
犬王漫不經心地跳著舞。狐面眼口的空隙擋住大半視野,他只得溫吞地應和琵琶法師的樂聲和左右樂師的步伐。
友有的琴聲令他十分在意。
天已經完全暗下,舞台四周的燈籠只照亮舞台。儘管他幾乎看不見琵琶法師們的輪廓,依然能夠指認,友有刻意拾回了當道座磨練的演奏方式,靈巧、精湛,但僅僅是精湛而已。
音高和節奏都無可挑剔,但是缺少了魚座*——或者說友有——充滿生命力的律動。魚座的友有光是端坐著彈奏琵琶,幽靈們便會欣快地纏繞他的樂音,發出平時好幾倍的耀眼光芒;但是在這裡,在奉拜平氏亡靈的祭典現場,懷抱巨大悔恨匯聚而來的靈魂卻對友有的琵琶視若無睹。
連幽靈都可以辨別當道座的友一和魚座的友有。
不知何時,海水漫過了方才的遊行路徑,當沙地再次顯露,神官會帶領樂師循原路走出鳥居,祭事也就結束了。幽靈火光在水面之上及水面之下跳躍,犬王小心地捏緊袖口藏著手臂舞蹈,他想起了他和友有出行以前險險趕上的殘梅。梅花初開時,友一的名牌被座頭收回,理由是「座不容許『那種』平家故事」,友一幾次主張「這種」平家也應當存在,但均被駁回,便率領一群贊同他的法師離開了當道座。待新生的魚座漸趨穩定,枝頭的梅花則所剩無幾。
犬王想起友有站在古剎池畔,撫摸皺縮凋謝的紅梅,那時他說:「眼睛沒了就沒了,畢竟我看了不該看的神劍,但是我不能原諒室町大人。」他轉頭,泛白的眼瞳對準犬王偏離尋常位置的雙眼,「對於市井平民來說,看起來一切步上正軌,卻是歌唱的末法滅世。如果不能唱出自己的聲音,還不如把全部的歌都奪走。」
[*] 《平家物語・卷第一》四、禿童
[*] 電影裡友有脫離覺一的當道座成立友有座,而在小說中,友一被當道座放逐,失去「一」字,他創建的座則名為「魚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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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28 2022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