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効交易 Quid pro quo》試閱
✷ 非連貫段落
宮侑壓低帽簷,在百貨連通道的人潮中穿梭。
他已經遲到了,不同系統的車站如蛛巢綜錯擾亂方位,最終還是交付手機導航。精心搭配的印花襯衫後心腋下染出汗漬,前襟也被雨水打濕,他一面閃避衣著鮮麗、高聲談笑的外國觀光客,一面拉整襯衫皺褶。雖然自己是付錢那方,他仍希望看起來不要太狼狽。
鮮紅的時鐘底下沒有人。這是當然,正常人才不會冒著如此雨勢等候。他拉開斜在胸前的小包取出手機,粉色系的聊天界面有一則十三分鐘前的新訊息:「雨變大了,我進商場一樓躲雨,就在手扶梯旁邊。」
宮侑側身滑入百貨商場紅色的自動門,商場內部的設計主色與建築外觀以及著名的摩天輪一致,挑高空間垂吊的兩隻鯊魚雕塑亦採用赤紅色塗裝,調整角度合影的遊客像是誤闖餵食秀的餌魚。室內強勁空調和出門前不慎嚥下的漱口水抽緊他的胃,使他再次萌生退意,正如雙胞兄弟為了避免體壇醜聞而不甘不願出借證件註冊交友軟體時論斷,像他這樣只懂排球和吃飯的蠢貨,遇到仙人跳就算最好的結果。
宮侑很輕易辨識約好線下碰面的人。對方戴著口罩,不規則的鴉黑捲髮底下一對看不出情緒的眉毛,深色的外套長褲襯托身形修長而膚色蒼白。那人在小鯊魚雕塑的陰影下低頭滑手機,裹著透明傘套的直傘掛在肘彎。
✷
宮侑拚命按捺查詢電子地圖的衝動,佯作鎮定地往前走。雨水飄進擁擠的建物騎樓,再順著髮梢和耳朵邊沿落在衣褲手臂,給滯悶的風一吹反倒帶出一股涼意。
他空窗了好一段時間,代表隊集訓之前應了中學好友邀請參加聯誼,從那以來社群媒體頻頻跳出交友軟體廣告。聯誼會上他感興趣的女孩很快與另一名參加者確定關係(當然心胸寬大的他點了那條動態愛心),他便無可無不可地點開廣告,無可無不可地下載註冊,無可無不可地隨意找人閒聊。四度婉拒過於積極的邀約以後,一張用戶照片吸引他的注意。
大概是同行友人的抓拍,那人側對鏡頭單手撐著下巴,面前一杯冰淇淋蘇打;蓬鬆的深色頭髮擋住大半張臉,只露出濃黑睫毛和鼻尖下巴,在一排精心裁剪修飾的大頭照中格外醒目。該用戶的個人介紹簡潔,沒有令人眼花的流行語或顏文字:主修音樂,關東在學,喜愛觀賞電影及球類賽事,希望與成熟、穩重的人交流興趣,既恰到好處地勾起瀏覽者興趣,又不透露過多資訊。宮侑還記得發第一封訊息時他想著原來對方學音樂,難怪手指那麼漂亮。
臣君的言詞應對和個人檔案的風格一致,恬靜不浮躁,總是配合宮侑的意見延續話題,卻藉無關痛癢的生活瑣事隱藏面目,摸不透他的真實想法。親近卻疏離的神秘感灼蝕宮侑臟腑,以至於臣君似乎極不情願地表示線下見面需要收費的時候,他沒多想便答應了。宮侑不確定這一切進程是否盡在對方掌握,只希望要價高昂的兩個半小時會是筆合算的買賣。
紅綠燈前方是高架橋,他不動聲色地退後半步觀察首次見面的「網友」。一直安靜跟在身側的年輕人微微駝著背,比他稍矮一些,但身形單薄、骨節突出,看來會繼續長高,加上刻意掩飾的沙啞嗓音,宮侑肯定他還是不能飲酒的年紀。初夏傍晚的雲是藍的,雨也是藍的,由宮侑的角度看過去,他撐著透明塑膠傘,整個人隱沒於青藍暮色,好像隨時都會消失。
行人號誌顯示等待時間尚餘七十秒,臣君回頭晃了晃傘,說是沒那麼大面子讓國手感冒,提議共傘。宮侑咬牙切齒答應,很自然想接過傘,同時伸出另一隻手扶上對方後背好讓兩人都不必淋雨,不料年輕人猛地甩開他,低喝:「放開!」而後將傘面聚累的雨滴灑了宮侑一身,才局促地靠回來把傘舉高一些。
宮侑只當他和自己一般神經緊繃,便打趣說:「第一次約到名人很緊張嗎?」卻換來對方睨視。
「只是不喜歡非必要的肢體接觸,而且你可能帶原 H1N1 或其他病毒,我不想生病。」他皺緊眉頭嘟囔,將肩上的帆布袋抱在身前,傘身又朝宮侑傾斜一點。
宮侑用兩根指頭將傘推回臣君那側,「怕生病那更不能淋雨,我頭髮不濕就行了。」
燈號轉綠,臣君沒有針對宮侑被濕帽子壓扁的髮型多做評價,沉默地向前走。
鬧區縱橫交錯的拱頂商店街讓兩人回歸原先距離。宮侑在大阪住了許多年,不過鮮少在這區活動,餐館、藥局、便利商店,乍看之下與尋常商店街無甚區別,但更多的是亮麗鮮豔又露骨煽情的霓虹招牌及看板。宮侑不時和形狀親密的男男女女擦肩碰撞,臣君則縮著肩膀,靈巧地穿行空隙。
「這附近人怎麼會這麼多!」
「還好吧,今天是金曜夜,明天又碰到七夕,情侶來賓館街很普通啊。」他示意宮侑拐進壽司店旁的小巷,「現在不算最熱鬧,你離開的時候要注意店外拉客的人,有些外國人會直接把你拉進無料案內所。橫衝直撞的呆頭鵝就是肥羊。」
「嗄我才不肥!這叫標準!標準懂不懂!」
「你開心就好,總之麻煩你繼續帶路。」
雨勢轉小,燈下閃閃發亮的細密雨絲無聲無息灑落,沖淡宮侑鞋面的泥點。他低頭跟隨導航,臣君沒再撐傘,落後半步跟在後頭。
兩人拐進另一條曲折的窄巷,地圖顯示過了紅綠燈後再轉一個彎就能抵達目的地。宮侑回頭想和同行人分享好消息,卻看見他在一台鮮黃的自動販賣機前停下腳步。
機台安置於私人停車場的路燈旁,老舊的螢光燈管下飛蟲成群,燈柱下一叢漏斗形狀的淡粉小花延伸至販賣機底部縫隙。機器的黃色塗裝斑駁,碩大 POP 字體寫著飲品均一價一百圓。
臣君思索片刻,投下硬幣選了宮侑從沒見過的西瓜鹽蘇打,陳列架的慘白光線襯得塑膠瓶綠瑩瑩的,亮紅色西瓜花紋怎麼看都透著詭譎,實在不像能夠安全飲用的商品。
「原來你喜歡這種色素飲料?」
「沒有啊。」
「但是你的頭貼也有綠色的飲料。」宮侑脫口立刻察覺失言,果然臣君又皺起眉頭側眼看過來,他深知此時解釋無法自清,只得住嘴。
臣君沒有追問,他就著路燈迅速拍下飲料瓶上傳不同的聊天界面,然後掏出手帕,裹起沁著水珠的冷飲收進帆布袋,這才說明;「認識的人喜歡吃甜食,我只是點低消陪他泡喫茶店。」
賓館的建築以米色為基調,些許深棕裝飾顯得典雅氣派。宮侑關閉地圖時恰好有兩台轎車相繼駛入停車場,他聽見臣君用鼻子發出哼笑,「國手果然很大方。歡迎同性客人的賓館裡頭,這間是最貴的。」
外展的門廊兩側設置了爬架藤蔓,很好地阻隔街道喧鬧和窺探目光。臣君從外衣口袋掏出百貨商場的傘套抖開,右手握著傘柄將滴水的傘尖精準地刺入塑膠套。他收傘時腳下不停,領先宮侑踏進賓館門廳。
宮侑雖不是頭一遭上愛情賓館,此次做足調查之後出於虛榮的選擇仍超乎預期。柔和的間接照明營造沉穩低調的氛圍,紅棕點綴暗金圖騰的壁紙與天花板裸露的原木橫梁令宮侑不自覺放緩步伐,簇新的滑板鞋一步一步陷進鬆軟的厚地毯,安靜無聲。走道左側是一排高大的盆栽,寬大的心型闊葉有著不規則的白斑和裂紋,憑空製造熱帶風情,宮侑覺得自己似乎在電影預告或家飾店廣告看過類似的植物,卻記不起名字。枝葉間穿插細小的白絨花,盆栽的缺口與陰影之間透出空蕩蕩的休息室,他伸手彈了一下油潤的葉片,花穗跟著僵硬地晃動,他猜想那是人造植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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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侑撥弄半濕的頭髮和打底背心,決定先把自己弄乾。他讓少年稍等,獨自鑽進浴室。鏡櫃旁有一整排開關,他像首次搭電梯的孩子逐一摁下;除了普通日光燈,造型霓虹燈管給洗浴空間增添不少趣味,連豪華按摩浴缸內側也能選擇燈光顏色。宮侑低聲驚嘆,隨手抽下蓬鬆的毛巾擦拭手臂脖頸,又連打幾個噴嚏。
「佐久早?」他朝虛掩的浴室門大喊。
「又怎麼了,●●先生?」佐久早模糊地應聲。
「我想洗個澡,這段時間可以不算嗎?」
隱約腳步靠近,一道陰影停在門縫,佐久早的聲音清楚許多,「不可以。你最好盡快,不用想著泡澡了。」
「這對你來說沒有損失不是嗎。」
「這是為你的健康著想喔,如果我們在這裡被人殺害,警察採證 DNA 之後需要訊問上百名嫌疑犯。」
「啊⋯⋯」
「要沖澡當然可以,不過千萬別碰蓮蓬頭以外的水管。」
宮侑權衡了嘗試豪華浴缸的欲望和佐久早的告誡,折衷站在浴缸裡沖澡。霓虹色彩的花灑出水非常新鮮,卻也阻礙視線,他跨出浴缸時險些摔斷脖子。
堆在牆根的衣物成了麻煩。特意搭配的貼身白褲顯然不能再穿,吸飽水的麻質布料像爬蟲動物濕冷軟韌,襪子與背心也需要烘乾。他不好麻煩佐久早替自己跑一趟洗衣間,為此叫客房服務又太尷尬,便取了衣物和吹風機(不愧是頂級套房,配備了最新型號的負離子吹風機)走出浴室。
佐久早盤腿坐在過於寬敞的雙人床中央,帆布袋擺在身側,壁掛螢幕正播陌生的西洋電影,古董車造型的卡座沙發裡一男一女向服務生點餐,男子對女人花費五美金點奶昔的舉動大感荒唐。宮侑不諳英語,兩名演員的對話在他看來是毫無意義的反覆,又像基礎日語課本的對話練習。
「還想說你這麼愛乾淨,該不會要罰站兩個小時。」
佐久早聞聲轉頭,無視宮侑大敞浴袍露出的白色丁字褲,「我相信飯店的清潔人員,不相信顧客。薩姆先生最好離沙發和桌子遠一點。還有任何看起來能夠當椅子用的東西。」
宮侑掙扎片刻,放棄搶救襯衫和鴨舌帽,一屁股坐在床沿對佐久早說:「那你坐進去一點。」
賓館的床如想像柔軟富彈性,即使兩人僅一臂之遙,宮侑也感受不到少年的動作。他在床頭櫃底下找到插座,理順電線將濕衣物攤在腿上,邊吹頭髮邊烘褲子。
熱水澡的蒸氣和吹風機的暖風放鬆神經,電影場景沒變,男人和女人抽著手捲煙繼續閒聊,宮侑暗地掐了自己一下,盡量自然地開啟話題。
「我超不會看字幕的。」
「翻譯無法表現某些台詞的原意。」
「但是很容易分心啊,看畫面就漏了字幕,光看字幕又不知道在演什麼。」
「那就租片,可以多看幾次。」
「小螢幕的話⋯⋯你看,那個女的下巴被擋住了。」
「習慣就好。」
「⋯⋯佐久早喜歡看外國電影嗎?」
「找到有趣的就隨便看看。」
「這樣啊⋯⋯」
螢幕裡白衣侍者送來飲料,女人面前的奶昔滿出玻璃杯緣,豔紅的酒漬櫻桃點綴其上,男人眼饞要求分了幾口,連聲認同五美金的價值。這時宮侑聽見哼一聲,發現佐久早又皺緊眉頭,顯然相當不認同共用吸管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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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 10 2022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