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花粉症》試閱
▲▲▲
〈間伐〉
Lone Trees Grow Taller
「我可以坐這裡嗎?不、請讓我坐在這裡。」
瀨見英太挾散柔軟的沙丁魚,來回沾裹盤底的梅醬盛在米飯上頭,一只托盤「咔」地落至桌緣,餐具和白醬燉菜的蒸氣潛佔他身旁的空位。托盤主人的聲音沙啞又微弱,與所有曾經共桌用餐的人都不相似,瀨見擱下飯碗扭頭看,川西太一遊魂似地吊在桌邊,頭髮像廢棄鳥窩糾纏,白色運動服外套和紫色長褲覆滿砂土,就連脖子和面頰也沾了灰褐色。瀨見毫不客氣地大笑,替川西拉開椅子。
「馬術體驗?」
「是的。」川西嘆著氣吐聲,抓起湯匙悶頭連塞好幾塊白醬裡的雞肉,瀨見偏頭考慮片刻,將自己的柳橙汁和多出來的小缽推過去,川西含糊地道謝。這天晚飯的配菜是沙拉和玉子燒,食量如攔網飄忽不定的天童覺把生菜葉連醬料倒進小碗咖哩飯攪勻,三兩下扒光嚷嚷好飽,將玉子燒塞給瀨見就叼著飲料盒的吸管蹦跳離去,以為沒人發覺挑食的壞毛病。
飽腹之後,川西算是活過來大部分,他虎口架著筷子合掌,拆開第一支吸管刺入鋁箔開口慢條斯理地吸果汁。他似乎摔下馬背不只一次,衣褲髒污處隱隱散發馬場特有的氣味,窗戶倒影裡,食堂裡的其他學生不約而同與他們間隔至少一張桌子,眼角碗緣投注的目光比瀨見新購置的皮帶鉚釘更加尖銳。衣服必須當天處理,瀨見問川西有沒有柔軟精,他說有,再問有沒有漂白水,他露出茫然的表情,於是瀨見率先起身,單方面宣佈飯後行程就是去校外的便利商店買漂白水回來洗衣服。
「門禁時間過了不是嗎?」川西壓扁飲料盒,捏著同一支吸管插第二盒柳橙汁。
「過了啊。」
「擅自外出被舍監發現會被記點耶。」
「那就別被發現。」瀨見端起托盤闊步走向餐具回收處,川西縮著手臂試圖掩藏外套顯眼的污漬,彆扭地傾斜上半身追趕。
「我可以找白布或同學借。」
「我想吃冰。」
「⋯⋯啊,這樣啊。」
白鳥澤學園的宿舍與多數運動場館所在校區位於寧靜的市郊,南鄰巴士總站,北面是小學和森林公園,順著坡道往上還有綠色線網包圍的高爾夫球場;隔著馬路,校門對面成片積木般的別緻洋房,平時學生搭乘校車往返市中心的校區。兩人換上便服橫越寬廣的停車場,偶有車燈或行人劃開深藍色的空氣相向而去。瀨見說去年他們一年級時也有馬術體驗,同社團多半分到同一梯次,當日課前打了旱雷,可能馬因此受驚,或者被浮躁的人類影響,儘管騎乘時有馬術社老師牽引,學生仍無法穩定地待在馬背上,簡直變成防守的滾翻練習。最驚險的當數山形隼人,雖然騎乘姿勢不標準,腰背前傾,不過乘馬步行尚稱從容,然而切換小跑過彎他便失去平衡,卻不知怎地沒有乾脆落地,而是右腳踩著左腳蹬,一手扯著韁繩、一手摟著馬脖子多跑了四圈才踏著圍欄安全下馬。課程結束,大家從頭到腳裹滿砂土,就這麼穿著髒衣服溜出去買漂白水。
「明明聽見老師的指示,坐上馬背卻怎麼也維持不了標準姿勢的時候,才理解,啊,這就是教練說的核心鍛鍊不足啊。」
「我也這麼覺得,」川西拉開領口嗅聞自己以後喪氣低頭。「事前多少期待就多少失望。」
「顧問老師不是說了嗎,幫忙馬術社打掃馬廄的話可以再體驗一次。」
「請容我慎重考慮。」川西快速地說。
「哈哈。後來我和天童、大平、山形、添川一塊去馬場,雖然很臭又很累,但騎馬確實好有趣呀。」
「牛島學長呢?」
「唔,體驗課只有若利沒摔。不僅沒摔,他騎的那匹馬——記得叫流星吧——超級黏他,差點就跟回宿舍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王之軍勢嗎⋯⋯」
「什麼?」
「什麼也沒有。」
「聽說馬會觀察人類的情緒,比較親近柔和、平靜的人,而且那天流星只順利跑完這麼一趟,喜歡讓自己發揮本領的人挺合理的,」瀨見抱著手臂點頭。
「這麼說牛島學長很會騎馬囉?難不成參加過馬術比賽?」
「不,若利說那是他第一次騎馬。回頭想想也不意外就是了。」
這不該意外嗎?川西瞪大眼睛,眉毛和眼窩之間擠出一道不明顯的摺痕。瀨見說牛島善於吸取指引再融通自身經驗,姿勢幾乎一步到位,而且他一旦專注起來就能屏除所有雜念,馬兒不受干擾,腳步也輕盈許多。「下馬之後大家圍著他問訣竅,他說:『我只是配合馬而已。』」瀨見縮緊下巴模仿牛島的低沉嗓音。
「那就沒辦法了,『配合』是若利最擅長的事情啊。」
「⋯⋯我們認識的是同一位牛島學長嗎?」
「托球練習跟若利搭檔最輕鬆吧?」瀨見挑眉,「除非給的球低了,否則他的擊球點和落點幾乎不會失誤。」修正球和高球也一樣,大家都想看清楚托球再扣,但是既高又長的球反倒很難抓腳步和扣球時機,何況球網對面有整整六個人嚴守。下次練習賽你仔細看,無論近網或開網,只要球夠高,若利一定能踩完整套攻擊步,擺臂和跳躍高度一公分都不讓。別說舉球手了,這樣的球員是每個教練的夢想,瀨見總結。
「啊,公車站牌。」淡綠色的市營公車在他們身後進站,後門「嘰咿——」開啟又閉合,黯淡車燈拖曳兩道柔軟的軌跡,昏沉沉地響著呼嚕陷入夜晚。
▲▲▲
〈五十年花粉症〉
Hay Fever Would Last Fifty Years
「鼻塞。」
「有。」
「鼻水⋯⋯有。噴嚏。」
「咿⋯⋯哈、哈啾!有。」
「咳嗽。」
「沒。」
「喉嚨痛。」
「沒。」
「眼睛癢。」
「一點點。」
「那就是有。流眼淚。」
「沒。」
「眼睛充血,有。」
「是因為期末考啦!你不也是!」
「哼。皮膚癢。」
「一點⋯⋯有。」
「食欲減退。」
「沒。」
「睡眠不足,頭痛。」
「也是因為期末考。」
「結束了。」白布賢二郎盤腿坐在床沿,他將手機和筆放到一邊,舉起腿上的筆記本點算,然後向隔壁床的川西太一展示紙面,「十二項裡面中八項,果然是花粉症。」
「說了只是春天的換季感冒而已!」
「你說說看你的床連續幾天塞滿髒面紙了?」白布瞇眼。
「那就是換季過敏。」川西心虛地看門後的垃圾桶。
「人鐵齒,就會滑稽,川西同學。」白布將水性筆別在本子封面,伸長手擺回書桌,「看看瀨見學長。」
「過敏跟品味沒有關係吧!」川西又產出一球微濕的面紙團,蒼白地抗議。
「一樣是對自己認知錯誤,而且老土的項鍊和便服至少不影響練球。」白布喚醒手機確認時間,下床取盥洗用具和睡衣,扭開門把頭也不回地說。
春天是三年級離宿的時節,走道、交誼廳,平坦的地方都堆滿雜物,厚厚的灰塵揚起灰褐不透明的霧霾,甚至有爬蟲亂竄,低年級躲在牆後觀望,既害怕自己未來的房間沒被掃乾淨,又不想捨身赴往修羅場。掃除休息時間,學長們抱著各色物品隨機推銷,意圖減輕離宿負擔。寫過的參考書,淋過雨的筆記本,皺巴巴的寫真集,不留神被逮住的低年級緊貼著牆連聲推拒,謝謝不用了,這對學長很重要吧,請務必好好珍惜。
Sep. 2 2023 updated
〈間伐〉
Lone Trees Grow Taller
「我可以坐這裡嗎?不、請讓我坐在這裡。」
瀨見英太挾散柔軟的沙丁魚,來回沾裹盤底的梅醬盛在米飯上頭,一只托盤「咔」地落至桌緣,餐具和白醬燉菜的蒸氣潛佔他身旁的空位。托盤主人的聲音沙啞又微弱,與所有曾經共桌用餐的人都不相似,瀨見擱下飯碗扭頭看,川西太一遊魂似地吊在桌邊,頭髮像廢棄鳥窩糾纏,白色運動服外套和紫色長褲覆滿砂土,就連脖子和面頰也沾了灰褐色。瀨見毫不客氣地大笑,替川西拉開椅子。
「馬術體驗?」
「是的。」川西嘆著氣吐聲,抓起湯匙悶頭連塞好幾塊白醬裡的雞肉,瀨見偏頭考慮片刻,將自己的柳橙汁和多出來的小缽推過去,川西含糊地道謝。這天晚飯的配菜是沙拉和玉子燒,食量如攔網飄忽不定的天童覺把生菜葉連醬料倒進小碗咖哩飯攪勻,三兩下扒光嚷嚷好飽,將玉子燒塞給瀨見就叼著飲料盒的吸管蹦跳離去,以為沒人發覺挑食的壞毛病。
飽腹之後,川西算是活過來大部分,他虎口架著筷子合掌,拆開第一支吸管刺入鋁箔開口慢條斯理地吸果汁。他似乎摔下馬背不只一次,衣褲髒污處隱隱散發馬場特有的氣味,窗戶倒影裡,食堂裡的其他學生不約而同與他們間隔至少一張桌子,眼角碗緣投注的目光比瀨見新購置的皮帶鉚釘更加尖銳。衣服必須當天處理,瀨見問川西有沒有柔軟精,他說有,再問有沒有漂白水,他露出茫然的表情,於是瀨見率先起身,單方面宣佈飯後行程就是去校外的便利商店買漂白水回來洗衣服。
「門禁時間過了不是嗎?」川西壓扁飲料盒,捏著同一支吸管插第二盒柳橙汁。
「過了啊。」
「擅自外出被舍監發現會被記點耶。」
「那就別被發現。」瀨見端起托盤闊步走向餐具回收處,川西縮著手臂試圖掩藏外套顯眼的污漬,彆扭地傾斜上半身追趕。
「我可以找白布或同學借。」
「我想吃冰。」
「⋯⋯啊,這樣啊。」
白鳥澤學園的宿舍與多數運動場館所在校區位於寧靜的市郊,南鄰巴士總站,北面是小學和森林公園,順著坡道往上還有綠色線網包圍的高爾夫球場;隔著馬路,校門對面成片積木般的別緻洋房,平時學生搭乘校車往返市中心的校區。兩人換上便服橫越寬廣的停車場,偶有車燈或行人劃開深藍色的空氣相向而去。瀨見說去年他們一年級時也有馬術體驗,同社團多半分到同一梯次,當日課前打了旱雷,可能馬因此受驚,或者被浮躁的人類影響,儘管騎乘時有馬術社老師牽引,學生仍無法穩定地待在馬背上,簡直變成防守的滾翻練習。最驚險的當數山形隼人,雖然騎乘姿勢不標準,腰背前傾,不過乘馬步行尚稱從容,然而切換小跑過彎他便失去平衡,卻不知怎地沒有乾脆落地,而是右腳踩著左腳蹬,一手扯著韁繩、一手摟著馬脖子多跑了四圈才踏著圍欄安全下馬。課程結束,大家從頭到腳裹滿砂土,就這麼穿著髒衣服溜出去買漂白水。
「明明聽見老師的指示,坐上馬背卻怎麼也維持不了標準姿勢的時候,才理解,啊,這就是教練說的核心鍛鍊不足啊。」
「我也這麼覺得,」川西拉開領口嗅聞自己以後喪氣低頭。「事前多少期待就多少失望。」
「顧問老師不是說了嗎,幫忙馬術社打掃馬廄的話可以再體驗一次。」
「請容我慎重考慮。」川西快速地說。
「哈哈。後來我和天童、大平、山形、添川一塊去馬場,雖然很臭又很累,但騎馬確實好有趣呀。」
「牛島學長呢?」
「唔,體驗課只有若利沒摔。不僅沒摔,他騎的那匹馬——記得叫流星吧——超級黏他,差點就跟回宿舍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王之軍勢嗎⋯⋯」
「什麼?」
「什麼也沒有。」
「聽說馬會觀察人類的情緒,比較親近柔和、平靜的人,而且那天流星只順利跑完這麼一趟,喜歡讓自己發揮本領的人挺合理的,」瀨見抱著手臂點頭。
「這麼說牛島學長很會騎馬囉?難不成參加過馬術比賽?」
「不,若利說那是他第一次騎馬。回頭想想也不意外就是了。」
這不該意外嗎?川西瞪大眼睛,眉毛和眼窩之間擠出一道不明顯的摺痕。瀨見說牛島善於吸取指引再融通自身經驗,姿勢幾乎一步到位,而且他一旦專注起來就能屏除所有雜念,馬兒不受干擾,腳步也輕盈許多。「下馬之後大家圍著他問訣竅,他說:『我只是配合馬而已。』」瀨見縮緊下巴模仿牛島的低沉嗓音。
「那就沒辦法了,『配合』是若利最擅長的事情啊。」
「⋯⋯我們認識的是同一位牛島學長嗎?」
「托球練習跟若利搭檔最輕鬆吧?」瀨見挑眉,「除非給的球低了,否則他的擊球點和落點幾乎不會失誤。」修正球和高球也一樣,大家都想看清楚托球再扣,但是既高又長的球反倒很難抓腳步和扣球時機,何況球網對面有整整六個人嚴守。下次練習賽你仔細看,無論近網或開網,只要球夠高,若利一定能踩完整套攻擊步,擺臂和跳躍高度一公分都不讓。別說舉球手了,這樣的球員是每個教練的夢想,瀨見總結。
「啊,公車站牌。」淡綠色的市營公車在他們身後進站,後門「嘰咿——」開啟又閉合,黯淡車燈拖曳兩道柔軟的軌跡,昏沉沉地響著呼嚕陷入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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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花粉症〉
Hay Fever Would Last Fifty Years
「鼻塞。」
「有。」
「鼻水⋯⋯有。噴嚏。」
「咿⋯⋯哈、哈啾!有。」
「咳嗽。」
「沒。」
「喉嚨痛。」
「沒。」
「眼睛癢。」
「一點點。」
「那就是有。流眼淚。」
「沒。」
「眼睛充血,有。」
「是因為期末考啦!你不也是!」
「哼。皮膚癢。」
「一點⋯⋯有。」
「食欲減退。」
「沒。」
「睡眠不足,頭痛。」
「也是因為期末考。」
「結束了。」白布賢二郎盤腿坐在床沿,他將手機和筆放到一邊,舉起腿上的筆記本點算,然後向隔壁床的川西太一展示紙面,「十二項裡面中八項,果然是花粉症。」
「說了只是春天的換季感冒而已!」
「你說說看你的床連續幾天塞滿髒面紙了?」白布瞇眼。
「那就是換季過敏。」川西心虛地看門後的垃圾桶。
「人鐵齒,就會滑稽,川西同學。」白布將水性筆別在本子封面,伸長手擺回書桌,「看看瀨見學長。」
「過敏跟品味沒有關係吧!」川西又產出一球微濕的面紙團,蒼白地抗議。
「一樣是對自己認知錯誤,而且老土的項鍊和便服至少不影響練球。」白布喚醒手機確認時間,下床取盥洗用具和睡衣,扭開門把頭也不回地說。
春天是三年級離宿的時節,走道、交誼廳,平坦的地方都堆滿雜物,厚厚的灰塵揚起灰褐不透明的霧霾,甚至有爬蟲亂竄,低年級躲在牆後觀望,既害怕自己未來的房間沒被掃乾淨,又不想捨身赴往修羅場。掃除休息時間,學長們抱著各色物品隨機推銷,意圖減輕離宿負擔。寫過的參考書,淋過雨的筆記本,皺巴巴的寫真集,不留神被逮住的低年級緊貼著牆連聲推拒,謝謝不用了,這對學長很重要吧,請務必好好珍惜。
Sep. 2 2023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