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臨前
寫泡泡高中二年級的三段日常。
大致參照小說系列但私設極多,無名配角話也很多。 |
春風泡泡 │ Apr. 1 2021 │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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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ry Leaf Is a Flower
「辛苦了。」
「學姐也辛苦了。」
春風泡泡趴在課桌含糊地打招呼。她上半身是隨意反摺的長袖襯衫和領帶,手腕沿桌邊垂落,雙腿放鬆伸展,西裝外套和室內鞋書包堆在腳邊。
學姐則在腰際多綁了針織衫,她模仿滑冰姿勢前腳微曲、後腳上勾闔起拉門。學生會辦公室位於北校舍頂層角落,空間頗為寬敞,課桌拼成馬蹄形,檔案櫃旁掛著一面大白板,甚至配有專屬的資料室和茶水間。面西的窗戶拉起部分遮簾,秋日褪失熱度的金澄陽光捎來乾爽的風和隱約喧聲,在桌面的木紋刻痕波流,不時翻起文件案夾。泡泡抬起頭,臉頰留著筆槽形狀的壓痕。
「班級的模擬店,輪到學姐休息了嗎?沒翹班吧?」
「你把我當什麼人啦!」
「也不知道是誰,去年文化祭讓班上同學和學生會都找不到人——」
「因為那部修復重映的電影場次太少了!只有那一天早場我能去嘛。」
「看吧,不良紀錄。那今天有把去年賴掉的活補回來嗎?」
「有啦有啦,好好地值完班了,還帶了慰問品唷。」她亮出藏在身後的雙手,「瞧、敝店招牌:餡蜜總匯!」
那與其稱作餡蜜不如說是聖代,寶石般的白玉、蜜紅豆和糖漬櫻桃似乎頗為正統,不過寒天和冰淇淋各有三種顏色,分量驚人,頂端甚至壓著一大塊搖搖欲墜的布丁。學姐解釋,這是家裡開糕點舖同學的提議,她在家政課試做的昭和布丁讓全班拍手通過。
「所有料都必須加嗎?」
「所有料都加才叫總匯嘛。菜單只寫了這項,其他都是飲料。」
「真的賣得出去嗎?這個。」泡泡晃了晃巨大的塑膠杯,巨大的布丁也跟著晃了晃。
「當然,生意很好啊,」學姐秀出 LINE 的班級群組畫面,「會計剛剛更新銷售額,賣出三百份了唷。」她隨手拉椅子坐下,遞出其中一杯總匯,「幸好只有你在,太大杯了只能拿兩份。」
「謝謝學姐,我這就去泡茶。」
泡泡將最飽滿的白玉留到最後一口,連同融化的冰淇淋吞下肚。不管是咖啡芒果香草的冰淇淋,或是汽水紅茶葡萄的寒天組合,這輩子她都不想遇到第二次。
「該說衝擊還是驚嚇呢⋯⋯布丁倒是真的很好吃,焦糖好香。」
「沒錯吧,這可是征服全人類的布丁唷,甚至有客人為了布丁續杯呢。」
——順道一提我推薦咖啡冰淇淋和汽水寒天一起吃。學姐的杯底完美地留下淺棕冰淇淋液和浮沉的半透明天藍方塊,泡泡瞥了一眼便轉過頭去隨口附和。
「但三球冰淇淋真的太多啦。」
「或許用 Venti 尺寸的杯子確實有點誇張,不過我是備料偷吃過頭就是。」
「就算已經卸任了,拜託學姐別說這種破壞形象的話。」
「我記得之前籌備會時重建捐款的提案通過了?」
「對,扣除成本之後,各班級沒有金額限制,社團都同意只留下前年度利潤的一半,總額由學生會代表捐出。」
「這樣啊,明年的社團幹部會很辛苦呢。」
「平常經費充足一個個都在喊沒錢,這次終於能體會真正沒錢是什麼樣子啦。」
「哇、出現了,出納表的惡鬼春風。」
「是勤奮節儉的春風會長。」
肚子填滿冰涼的碳水化合物實在不好受,兩人確認辦公室會有人接班留守,決定避開人潮散步。
音樂校舍在文化祭期間關閉,像冒險遊戲未開放地圖的城堡,操作滑鼠搜索爬藤的陰影會發現秘密鑰匙。泡泡和學姐穿越兩座校舍之間的連通陸橋,小心繞過登山社的大型佈景和水晶氣球,校園另一邊彷彿水下世界寂靜。
他們前後走下灰水泥階梯,琴房全數緊閉遮光簾,美男葛滑韌的枝條擺動,懸墜著絳紅的聚合果實。學姐伸手拂弄漿果像在撥弦,泡泡注意到她的指尖搽著相襯的莓紅甲油。文化祭是一年一度師長默許青春期少女打扮的日子。
她在最大的櫸樹前止步,室內鞋踩住落葉蕭沙作響。
「春風喜歡鋼琴嗎?」
「怎麼突然⋯⋯那學姐呢?不喜歡小提琴嗎?」
「喜歡歸喜歡,到了要下決定的時候,還是有點猶豫呢。」
「記得學姐打算申請美國的音樂學校,最近應該是第一階段申請吧。」
「嗯⋯⋯」
「該不會還沒送交資料?」
她緩緩點頭,「文件檔案都整理好了,就差上傳到學校的申請網站。」
但是怎麼樣都沒辦法點擊提交呢,她露出困擾的微笑,在樹蔭裡繞起圈子。
「進去之後就非得成為職業的不可呢。」
「依學姐的實力完全沒問題的。」
「倒不是真的擔心做不來,主要是害怕⋯⋯即便一路順遂,有沒有辦法持續一生,將來會不會後悔沒選擇其他路。」
一枚枯黃的櫸葉錯開泡泡視線,它掠過學姐的魚骨辮和緞帶,停在鼠灰針織纖維間。
「要是我家姊姊聽見,一定會罵你的。」
「咦?」
「學姐,既然都出來了,不如走更遠一點?」
「更遠?」
「對,每天都走同一條路進校門,不好奇從其他方向走出去是什麼樣子嗎?應該也可以走到車站和鐵路對面的那間寺院哦。」
「可是鞋子⋯⋯」
「好啦好啦,」泡泡重新把袖管卷整齊、拉高襪筒,彎身摘下學姐胸前的落葉,向她伸出手,「跟我走吧。」
高中部學生都知道音樂校舍後方的圍籬有破洞。學姐解開腰間的針織衫抱在懷裡,和泡泡抓緊毛呢摺裙在梧桐和灌木之間逡巡,踩踏更多濕軟的腐葉——呀、回來之後不把鞋子刷乾淨不行。唯一一棵七葉樹旁就是竹籬的破損處,平時是貓的便道。附近的貓備受居民學生寵愛,完全不怕人,但很矜持地不踏進建築物,多在庭園陰影間悠遊,大方接受人類的褒美。兩人矮身鑽過破洞,確認沒有行人便躍下土坡,嘲笑彼此裙擺如水母翻起的糗態。
美空町生活的人都擅於在裏巷坂道穿行。泡泡在前頭領路,隨意揀選岔道拐彎,學姐跟在後頭,重新套上針織衫。他們前行的方向是不連續下坡,橡膠鞋底敲擊鋪石的節奏似乎拋卻了部分重力。
泡泡拾回話題,自然捲的短髮一跳一跳像是雛鳥伸展翅膀。
「我之前跟學姐說過,我家姊姊放棄鋼琴的年紀,正好是我開始學琴的年紀。
「那段時間我很在意這件事,尤其當初學琴,契機是我嫉妒 Doremi 彈過琴而跟她吵架,才知道鋼琴對她來說,並不是全然快樂的記憶。剛開始練琴,姊姊也會教我指法,和她一起擠在琴凳上時我偶爾想:聽我彈琴是不是也會觸發這些痛苦呢?」
「真有春風的風格,有時候都懷疑到底我們誰才是學妹。」
「常常有人這麼說我和姊姊哦,畢竟她從小冒失,做妹妹的自然要多擔待嘛。不過我們曾經幫忙附近的婆婆開店,那裡的經驗和夥伴改變我們很多,也讓我看到不一樣的姊姊。」
「記得店名是魔法堂?」
「沒錯,就跟真的魔法一樣哦。」
水渠上小小的渡橋旁有野葡萄,紺紫水青的果實是太容易忽略的道標,他們跟著野葡萄,找到一對石狐狸的斑紅掛布。泡泡和學姐在鳥居前合掌敬拜,而後被神社境內的柿樹引起興致。深黑枝頭垂著尖瘦的筆柿,兩人仰頭,邊物色飽滿果實邊爭執筆柿到底是澀是甜,便在屋瓦枝冠合圍的狹小天空,看見鷹厲嘯滑過。
兩人最終仍沒有鼓足勇氣偷摘柿子,即使那只是尚且泛著青黃的果實。他們繼續走,看得見電車線時,發現了氣派洋館和開放的玫瑰園。黃色、白色、紫色、紅色、粉色,高高低低的繽紛花朵間不少高高低低的陌生人也悄聲讚嘆,他們迷醉海濤般的芳馥,幾乎因嗅覺而迷途。
嬌小的少女很輕易能夠隱身花叢,玫瑰園遮蔽了彼此的視線,卻讓交談更加輕鬆。
泡泡曾經也想要找到一朵只向她綻放的玫瑰,但是專注澆灌一處土壤非她所長。手工藝、園藝、烘焙,妹妹總是輕鬆抓到訣竅,姊姊則笨拙地避免犯下更多錯誤。只有泡泡自己明白不是那樣。她一直敬仰粗手粗腳卻不肯放棄的姊姊,佩服她像花莖萼托支撐花蕾綻放。她覺得跟在姊姊身後也很好。
泡泡小學三年級,夏季發表會選了最喜歡的舒曼,她費了很多心力,登台前記得伸展放鬆手指,儘管滑掉最困難的裝飾音和三連音,她挺滿意自己的演奏。
她鞠躬,瞇著眼朝台下望,沒看到姊姊標誌性的圓髻。爸媽在後台解釋,搬回大阪的愛子陪著家人到橫濱散心,邀請美空的好友一起。
三人沉默地驅車回家,正好 Doremi 拆開紅磚造型的巧克力蛋糕,往冰箱裡找麥茶,愛子送的固力果跑跑人和通天閣鑰匙圈擱在餐桌上。泡泡還沒來得及換下洋裝,就上前質問姊姊是否討厭她彈鋼琴。
「『不喜歡我就不彈了,』我是這樣說的,然後 Doremi 生氣了。在開口之前我就知道她會生氣,我們吵架這麼多年,我很清楚怎麼樣的話會惹怒她。我卻還是說了。本來我以為她會打我,她有打過,那次沒有。」
Doremi 闔上冰箱,彎腰——化著淡妝的妹妹那時只到她胸口——按著她激動而潮熱的肩膀,一句一頓慢慢地說:「我不知道泡泡為什麼彈琴,但平常練習或準備發表會你從來不喊辛苦,說明鋼琴給你許多快樂,讓你有動力持續下去。今天我沒有去發表會不代表我不願意聽,就算這件事讓你傷心,也不可以把鋼琴與鋼琴以外的事混為一談,因為遷怒並不會減少你對鋼琴的喜愛。我希望泡泡在鋼琴或是以後的所有事,都用客觀的角度考慮,而不是說說氣話就做出輕率的決定。」
「真是好姊姊呀。」
「就是啊。後來我想通了,Doremi 當初是真的討厭鋼琴而放棄的,我只顧面子說任性的話,讓她反過來勸我繼續彈琴才是傷害她吧。」
「聽你說我才想起來,春風的姊姊很會彈琴吧?上次去川崎的小學實習還意外代了音樂課。」
「家裡重新買琴之後她也開始練,但那是後來的事了。」
泡泡和學姐戀戀不捨地離開花架拱道,披著殘香錯身更多遊客——嘿、那好像是籃球隊長的家人哦,眼睛跟眉毛一模一樣。巴士站牌旁,身穿若葉色訪問著的高雅婦人注意到兩人的制服室內鞋,掩嘴偷偷朝這邊微笑。
車站另一側並不完全陌生,瞇著眼睛看,電桿纜線和月台後頭,就是每天通過的改札口。兩人穿越平交道和道碴碎石,號誌柵欄前方,長長的石級引導他們進入寺院山門。
環抱伽藍佛殿的坡陵和更遠的山頭出現燃燒的徵兆,塔樓間芒草搖曳,殘餘的玫瑰香氣隱入沉香。繁茂草木之間散置別緻的梵像,阻隔探尋的腳步,好像哪裡都是盡頭。他們隨著鋪石路走,黯黃楓樹下藏著麥門冬藍黑的漿果,大叢大叢嫩白豔粉的秋明菊由西斜陽光裹上蜜糖光澤。寺境最深處,方丈庭園鋪滿薄紫的野紺菊,龍膽和山茶點綴其間,零星幾株喬木不時落葉。
他們坐在茶室緣側,看著庭園上的風輕拂花瓣草葉,傳遞悠遠的梵鐘。抹茶附送的菓子是紅柿造型,誰都捨不得立刻吃掉,於是吹著茶湯表面小口啜飲。
「定期演奏會,學姐看起來很開心。」
「音樂是開心的事呀。我知道自己確實很喜歡,但正因為喜歡才會猶豫吧。怕哪一天,喜歡的事變成痛苦。」
「優柔寡斷也是輕率嗎?照春風姊姊的話來說。」
「我想煩惱和喜歡是並存的,有喜歡才會苦惱,做喜歡的事也不可能都是快樂。」山風讓汗濕貼在後背的襯衫變得冰涼,泡泡往榻榻米挪動一點。「但喜歡,是再怎麼苦練都無法習得的技能。」
「如果不好好使用,未來的某天會遺憾吧。」
「不管選擇了什麼,多少都會遺憾捨棄的那邊。重要的是評估各個選項的成本。」
「『喜歡』這個因素需要加權嗎?」
「或許。只有喜歡肯定行不通,可是這裡的所有人都不只有喜歡呀。大家在定期考核和演奏會前都氣餒抱怨得不行,照樣一次次撐過來了。」
「這些一次次竟然可以通往美國,我在準備資料時還是覺得好不可思議。」
明明這幾年的煩惱格局只是 302 琴房吱嘎響的地板呀——說不定紐約的學校也有鉸鏈鬆脫的隔音門!氣候和飲食也是難題⋯⋯
「現在才放棄太不值得了對吧?」
「我覺得是不去看看很可惜,放棄灌溉這麼久的喜歡更可惜。」
「最終選擇還是在學姐,只是別忘了截止日期哦,這個不像決算書可以補交。」
「春風怎麼老是挖苦退休會長——」
「也不想想是托哪位的福,讓學妹們總是錯把前副會長認成會長。」
菓子的內餡摻了一點柑橘的酸,襯托柿餅碎和白豆沙的風味,但他們無法確定方才看到的筆柿,是否也能熟成如此濃郁的甘甜。
學姐一口咬下半顆橙紅的菓子,「無論結果,我會儘早讓你知道。」
「約好了哦。」泡泡向學姐的眼睛笑著伸出小指。咦、不要切手指啦好可怕——説謊的人吞、吞吞千顆青椒?果然改曼陀珠好了。
庭院反方向飄來新點的焚香,學姐打了個小噴嚏。她收好手帕,看了看錶面。
「是時候回去了,各班都要集合開會吧。」
「走不動了,學姐背我。」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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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Certain Slant of Light
泡泡有個問題不敢問姊姊:和波隆合體的玩具鋼琴,是怎麼壞的?
她害怕答案,更怕浮出這個疑問的自己。
對泡泡來說,鋼琴曾經是隨時都會結束的夢,就像媽媽在魔法堂二樓彈的夢幻曲,輕柔朦朧,好像透過回憶,什麼事情都只剩下美好。如此蜃景需要純粹、毫無雜質的熱愛運轉。但是受過的傷不會消失,如果姊姊果真因為她的琴聲,又在同樣的患處發炎化膿,她沒有自信跨過這道裂痕繼續演奏。
鋼琴教師就不一樣了,單純詮釋樂曲和傳授技藝分屬截然不同的領域,所以即使有一天姊姊給出駭人的答案,教育者的責任仍然會推動她前行,這是她為自己構建的防洪堤。
「好懷念——桃桃離開之後還是糕點屋魔法堂嗎?」
冬季假期前夕,卡蓮女子學園邀請校友藤原羽月分享留學心得。泡泡陪著羽月問候闊別的師長,而後默契地踏上熟悉的街巷。十二月還不是最冷的時節,落葉樹搖晃最後一點枯褐的葉子,與電纜構築單色纏繞畫。
柿果色斜屋頂的洋館維持羽月赴法深造前的樣子,北側的尖塔則繞滿光禿的爬牆虎,看起來疏於養護。
「外觀而已,現在只有週末在主屋經營咖啡廳,畢竟沒有免費童工了呢。」
「泡泡一個人忙得來嗎?」
「秘訣是不要貪心。不過水電瓦斯好像是魔女莉卡包辦,至少我從沒收到帳單,盈餘全歸我了。」
「魔女莉卡完全沒變,只是嘴上吝嗇。」她掩嘴輕笑。
羽月難得回國,泡泡邀請她進店裡看看,順便喝杯咖啡,羽月答應,搶先推開巧克力板造型的門扇。魔法堂現在只提供飲品,大廳撤除玻璃展示櫃,散置幾組桌椅,更多是充當間隔的盆栽爬架。環境清幽,不限時也不限消費,頗受鄰近居民歡迎,累積不少常客。
廚房還在原先的位置,桃子臨行前將添置的烘焙器具轉賣,看起來和十年前一模一樣,隨時會有過分熱情的見習糕點師出聲招呼。爐台似乎是魔女莉卡的私有物,陳舊古怪,使用起來倒非常順手,泡泡花費整個暑假特訓,才沖出魔女認可的咖啡。
她做了維也納和卡布奇諾,領羽月到露天座,說這個季節錯過庭院的水仙太可惜。
「好甜,但是好好喝。」
「雖然維也納咖啡是常態商品,但天氣一冷,十組客人裡面有八組都點這項。」
熱量保證幸福,這是宇宙最大的秘密。
泡泡記事以來,生活中就有羽月。優雅舉止和細柔的嗓音姊姊永遠模仿不來,但很奇妙,看似毫無交集的兩人幾乎沒有分離過。她想羽月應該知道那台玩具鋼琴。
「這麼說起來,Doremi 那陣子確實很難過呢。」
「羽月還記得嗎?」
「因為發表會之前她非常興奮,常帶著小鋼琴在午睡時間偷偷練習,發表會之後卻什麼也不說,甚至好幾星期都把點心送給別人吃,老師還以為她生病通知家長。」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 Doremi 低潮。往後還有更多次:乘法表算不盡的失戀、照顧新生兒的挫折、笑著送別好友的逞強、落榜重考一年的打擊,但那所有,都不及停止談論鋼琴的五歲女孩讓人憂心。
這些泡泡當然不知道。
春風家偶爾受託照看魔女嬰兒,媽媽哄睡的曲調從未變更,風信子、石楠花,軟軟睫毛長成漂亮的淑女。爸爸不趕稿時也會哼上幾段,拍撫小小胸口的手掌意外輕柔。
「全家只有我最愛舒曼而不是羽扇豆搖籃曲,總覺得姊姊早我一步的四年,讓我和他們相隔好遠。我錯過了好多東西,又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想看清那些缺口。」
泡泡說,前段日子的連休爸媽回飛驒老家,順道去附近的溫泉鄉旅行,她便趁機大掃除,無意間發現媽媽的日記。
「你敢相信嗎?母親對十歲女兒說曾經想自殺,偏偏我在那之後對 Doremi 說那麼多過分的話,她還幫忙拜託媽媽教我彈琴。」
看看姊妹倆的名字,兩人在這世上獲得的第一份禮物,就是母親夭折的夢想。如果第一次失去鋼琴如同失去性命,那麼交托夢想的女兒放棄鋼琴,這個衝擊要如何衡量?得知母親心緒的女兒又會如何責難自己?
春風家長女就讀的大學在東京世田谷區,單程通勤近兩小時,加上課外活動和打工,總是早出晚歸,泡泡想避開姊姊的臉並非難事。她知道自己一定忍不住問,又覺得沒立場。不論答案是什麼,她都不想聽。
「很奇怪,是 Doremi 雞婆幫我求媽媽,憑什麼我要替她難過!」
「就算我從來都不討厭 Doremi,可是現在竟然還要繼續操心她,怎麼有這種姊姊。」
「我知道唷,泡泡從以前到現在都最喜歡姊姊了嘛。」
春風家迎來新鋼琴之後,Doremi 只是在媽媽忙碌時為妹妹示範,不曾為了自己彈奏,直到加入學校的音樂社。但是大部分時候,她仍然選擇去藤原家練琴。
「我們五年級,社團表演前 Doremi 常來我家借琴練習。這件事我聽她提過。」
Doremi 豐沛的同理心在朋友眼中是善良體貼,這樣的特質也伴隨負擔與痛苦。那時羽月經常為了母親的眼淚而失落,Doremi 勸慰她,回憶幼稚園鋼琴離開時,第一次看見媽媽痛哭,她認為是自己的錯、媽媽對自己的笨拙失望。
後來才明白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羽月的媽媽肯定也一樣。
「她說的時候笑著,露出懷念的表情,我光是聽,就非常難受。」
一片雪飄進泡泡的杯子。
「下雪了。我們進去好了?」
「不用,下雪反而沒有那麼冷,我很想念這裡的黃昏,再陪我一下吧。」
這天不算晴朗,夕霞是薄霧的藤紫,落日墜到層層房頂之後,只露出一點杏桃色暈影。廚房留的燈透過隔間窗和半闔的門板,剩下微弱的琥珀色。
「我覺得,煩惱的時候、難過的時候,專注『現在的自己辦得到的事』會比較好。」羽月轉動杯盞,將殘留的鮮奶油輕輕刮下,和可可粉一同攪進咖啡液。
比如這次參加慈善音樂會。羽月說,春天看到新聞她便和桃子在市集募款,連同兩人的份交給 NGO。——對了,婆婆老家那邊,只有漁民的工作受到影響的樣子。
聖誕假期桃子提早羽月幾天回日本,落地後租了廚房埋頭製作糕點,應該趕得上平安夜報佳音。她則預定隔天離開美空市,先在東京短暫停留,再前往東北。海內外樂手自發籌辦年末音樂會,最大的問題是時間,畢竟成員散居各地,先前只透過視訊會議統一弓法指法,必須儘快完成分部練習和團練。他們準備演奏武滿徹的《弦樂安魂曲》和艾爾加《謎語變奏曲》。羽月很喜歡指揮選的曲目,「祝願逝者安息,並且在生者心中的樣貌永不磨滅。我希望每一個音符都是祈禱。」
羽月十指交錯地攏著玻璃單耳杯,吐息也像打發的鮮奶油,每說一句話,就在眼鏡下緣結小片白霧。泡泡注意到她的雙手開始不對稱,左手手指骨節突出,比慣用手結實一些。學姐的手也是如此。
「你永遠不能想像無法回家的心情。他們與心愛之人的牽絆被壓碎、被燒焦、被捲走,濕淋淋躺在體育館冷冰冰的地板,外頭還有很多人失聯無蹤。天災一點道理都不講,他們被剝奪了告別的機會。有人悲傷,憤怒,悔恨,更多的人無措,『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我?』
「音符照樣往福島跑,她說幸運留在原地的屋舍灌滿爛泥,四疊半的房間要花費三天才能清乾淨。那裡的人不是從零開始,首先要從負數爬出來。這種時候只叫他們加油、回到從前,我覺得是非常殘忍的。
「泡泡也明白音樂可以代替許多話語,報名音樂會之後我一直在思考,應該用怎樣的心情演奏?應該對他們說什麼?前天早上在機場盤旋時我想到了:我不算特別想家,不過一搭上飛機,就非常期待海關對我說『歡迎回來』,這或許也適用在那裡。就算是自我滿足也好,如果外界傳遞過去的聲音,能夠成為新的牽絆,將他們拴在這一端,那就是好的。」
還有很多人在各種各樣的地方做類似的事。不是說這就能消除災難與痛苦,但所有人都付出各自可以付出的,這樣的心意相互連接,肯定足夠改變什麼。
「記得《魔法公主》的結尾嗎?我想像的就是那個畫面,用新的花朵彌補被剝奪的道別。可能沒辦法那麼迅速,至少可以將這幅景象傳達給那裡的人。」
「這是超越魔法的魔法,過去的傷不會消失,新的記憶也不會。」
如果哪天能一起去海邊散步就太好了呢。
視譜時我想起了 Doremi。這些都是她教給我的,她曾經這麼幫助我,讓我愛上小提琴,練習再辛苦我都覺得幸福。我以為自己也能用同樣的方法幫助她,陪她走出小時候的陰影,卻沒有想像中簡單呢。我希望總有一天 Doremi 真正放下那台舊鋼琴,希望她關於鋼琴的正向聯想超越負面,希望她能夠全心全意喜歡鋼琴。現在我和大家不在 Doremi 身邊,就暫時拜託泡泡了。
「我跟 Doremi 幼稚園就認識,看著小泡泡長大,就像自己的妹妹,大家也是這樣。經營魔法堂、見習生考試、照顧小花,你全都追上來了,才意識到泡泡也是可靠的夥伴。志願確定了嗎?」
「東京藝大。那裡的鋼琴科很強。」
「就是這樣。別人家孩子的話,我會建議他們評估自己的實力,選擇有把握的校系。泡泡的話,只要下定決心就會做到吧。」
羽月越過桌子握住泡泡的手,掌心還殘留咖啡的餘溫。
「一定會很辛苦,但是決不能放棄唷。」
「那是當然,才不會輸給姊姊。」
「在雪積起來之前回家吧。」
「啊、有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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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ut like a Lamb
若以櫻花定義,美空的春天很長,花蕾與吹雪交替重複,知新與別離同樣。
泡泡和學姐約在美空神社鳥居旁的紅拱橋,桃粉的河津櫻過了盛放期,接續是薄紅的玉繩櫻以及寒櫻;稍遠,大島櫻剛滿開,一簇簇白色的花映在波紋不斷的觀景池。遊客的讚嘆快門頻響,也有畢業生偕同好友穿著制服或袴裝合影。
半小時前學姐傳來簡訊,泡泡急忙提早閉店趕回家換衣服,很自然地選了制服。幸好冬季的黑斗篷大衣不算醒目,她暗自慶幸。
「久等了。」泡泡轉身,是精神煥發的學姐拍她肩頭,新當選的會長學妹也在。「本來還很擔心人太多了難碰頭,沒想到你們也都穿制服。」
學姐咧嘴笑,比出兩個勝利手勢:「錄取了。」
「恭喜!太好了。」「學姐好厲害!」
「出國航班確定要通知哦,我們去送機。」
「不用啦,你們想讓我更捨不得嗎?」
「但是以後很難遇到學姐了會很寂寞啊。」
「小學妹嘴真甜,跟某人完全不一樣。」
泡泡從隱蔽的角度給了她白眼。
「我們班蠻多人去東京,要好的甚至約定一起住,紐約只有我,不儘快習慣一個人不行呀。」不過歡迎你們來找我玩,要帶土產唷。
紐約不是說走就走的地方啊,不如等學姐放假回來。帶土產。
學妹夾在吵嘴的學姐之間,表情僵硬,最後還是得泡泡圓場。
「那至少最後一次的秘密基地讓我們招待吧。每次約在神社接下來都是去那裡沒錯吧?」
「這是學生會交接的慣例呀,在那之前,要先好好感謝神明一直以來的照顧。」
三人組成一小隊脫隊的雁,避開遊客從側門不起眼的鳥居走。他們再度鑽入小巷,石階,來到一間天神社,這裡有金黃的三椏花,正月應試生參拜不絕。學姐替自己求了學藝御守,泡泡想了想,決定第二學期再來寫繪馬。
轉彎再轉彎,盡頭的盡頭,説映入眼簾不大對,因為草木蔓生幾乎看不見屋舍的輪廓,但是掛在廢棄單車龍頭的木刻招牌沒錯。這裡是前一個春天泡泡首次造訪的茶屋,會長的交接討論事項都在這裡進行,這個春天則輪到學妹。
圍繞茶屋的常綠喬木之中,去年的柑橘縮皺發黑吊在枝頭,還有鵝黃臘梅和染井吉野櫻的花蕾。尋常木造民宅般的門廊擺著褪色的看板。
三人脫去斗篷,坐在茶屋裏側的老位置,窗子望出去是粉白交映的花影。陽光順著落地窗框斜斜地洩入,學姐的椅背在陰影裡,往後仰靠,便只剩鮮紅領帶和襯衫在光亮處。
泡泡親熱地向店主問好,要來手寫的菜單擺到學妹面前。不過初訪的點單是固定的。
「小學妹第一次來,一定得試試布丁。」
「我也選布丁好了。」
「最後一次的我就是乳酪蛋糕聖代囉。」
「學姐也太喜歡聖代⋯⋯咦、難道文化祭的餡蜜總匯是學姐的提案?」
聖代狂熱者俏皮地眨了眨眼,「那可是熱賣商品唷。」
甜點飲料依次上桌,手機當然優先享用。在校學生會長們的密談地點不可曝光,於是濾鏡編輯的照片只能上傳到私密群組,空虛的女子高生日常。
「雖然櫻花開的時候三人一起是傳統,但我是來吃甜點的。」學姐發表宣言,挖起滿滿一湯匙鮮奶油冰淇淋和生乳酪蛋糕。
「去年學姐也是這麼說的,現在反省還來得及。」
泡泡從提袋取出明顯過飽和的風琴夾放在桌子中央,學姐面露嫌惡地推開它。
「因為文書工作本來就不是我擅長的事呀。」
「——船到橋頭自然直,凡事總有副會長,對吧?」
「⋯⋯大不了聖代錢我自己出嘛。」
「時間還是太快了。」學妹吃下最後一口布丁,托腮看窗外搖曳的花光樹影。
「社團幹部一向在第三學期交接不是嗎,每年的時間都是一樣的呀。」
「總覺得春風學姐會一直在,大家有點適應不良。」
「不要講得好像我出事了啦。」
「看到明年的預算你們就會懂什麼叫遺害。」
「那分明是德政,而且現在要叫我春風上皇。」
「哈、那我就是太上法皇囉。」
「古代皇室貧窮的狀況也很符合現實啊。」
三人在不致迷路的岔路分手,學姐和泡泡一道回魔法堂,說她好不容易獲得短暫清閒,要抓緊機會品嚐春風上皇沖的咖啡。
稍早泡泡匆忙離開,來不及清潔,她取出兩人份的豆子磨細,利用爐子燒手沖壺的空檔一面洗杯盤一面整理工作檯。學姐幫著擦桌椅並將椅子搬上桌面,然後靠在廚房門邊等壺口的蒸氣。
「春風總是這樣,手上同時進行再多事都有條理又高效率。」
「不覺得這些跟演奏很像嗎?長四隻手也不夠,只能用自己跟得上的節奏一件件處理。」
節拍器不等人呢。學姐踱進廚房,依序嗅聞整排玻璃罐裡的豆子,又湊近研究老爐台。
泡泡踮腳從櫥櫃取出兩隻琺瑯杯。氧化也是啊。
泡泡端出咖啡才發現沒有桌椅招待客人,於是和學姐站在工作檯旁。她選水洗的衣索比亞耶加雪菲,明亮的柑橘味前導,茉莉和薰衣草在口中綻放,尾韻轉入焦糖和紅茶風味。
「上次那件事後來呢,你姊姊的幼馴染把鋼琴和姊姊都託付給你什麼的。」
咳、泡泡被燙了舌頭,耳朵跟著紅起來。「拜託別用那種肉麻的說法。嗯⋯⋯正月時和姊姊聊過了,果然被囉唆一頓。明明自己的考試和報告都很危險,還管我定期演奏會練得怎麼樣,說要驗收才能讓她安心,不愧是最擅長管閒事的 Doremi。」
但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姊姊。Doremi 聽到升高三的妹妹志願東京藝大眼睛都亮了,比她當初上榜還興奮,立刻提出明年春天兩人一道租房,縮減通學時間來打工補足開銷。反正泡泡一定沒問題的。真不想承認,但聽到這句話總是開心,可以騎掃帚連續測滾三周。
「真好啊。」
「什麼?」
「春風家姊妹啊。你雖然滿嘴抱怨,卻總是想著姊姊的事,你姊姊也一樣。紐約那邊開學前我要先去西岸表妹家,我們小時候常玩在一起的,可是我想都想不起來上次聊天是幾年級。」
「保持距離有保持距離的好處啦,現在 Doremi 還老是偷用我的潤髮乳。」
「就是這種的!好羨慕啊!」
「如果學姐只是缺人鬥嘴的話——」
「可以陪我嗎?可以嗎?」
「先幫我把店裡打掃乾淨我再考慮考慮。」
洗兩隻杯子費不了多少時間。他們鎖好門、拾級爬上坂道,學姐要往橋那頭走。
一朵櫻花落在泡泡前襟,是完整的五瓣,極淡的粉色朝蕊延伸。她將花塞進學姐斗篷的釦眼。
「畢業快樂,學姐。」
fin.
◆ ゆびきり:指切拳万、嘘ついたら針千本呑ます。
◆ Autumn is a second spring when every leaf is a flower. —Albert Camus
◆ "There's a certain Slant of light" written by Emily Dickinson
◆ March comes in like a lion and goes out like a lamb. —English proverb
「辛苦了。」
「學姐也辛苦了。」
春風泡泡趴在課桌含糊地打招呼。她上半身是隨意反摺的長袖襯衫和領帶,手腕沿桌邊垂落,雙腿放鬆伸展,西裝外套和室內鞋書包堆在腳邊。
學姐則在腰際多綁了針織衫,她模仿滑冰姿勢前腳微曲、後腳上勾闔起拉門。學生會辦公室位於北校舍頂層角落,空間頗為寬敞,課桌拼成馬蹄形,檔案櫃旁掛著一面大白板,甚至配有專屬的資料室和茶水間。面西的窗戶拉起部分遮簾,秋日褪失熱度的金澄陽光捎來乾爽的風和隱約喧聲,在桌面的木紋刻痕波流,不時翻起文件案夾。泡泡抬起頭,臉頰留著筆槽形狀的壓痕。
「班級的模擬店,輪到學姐休息了嗎?沒翹班吧?」
「你把我當什麼人啦!」
「也不知道是誰,去年文化祭讓班上同學和學生會都找不到人——」
「因為那部修復重映的電影場次太少了!只有那一天早場我能去嘛。」
「看吧,不良紀錄。那今天有把去年賴掉的活補回來嗎?」
「有啦有啦,好好地值完班了,還帶了慰問品唷。」她亮出藏在身後的雙手,「瞧、敝店招牌:餡蜜總匯!」
那與其稱作餡蜜不如說是聖代,寶石般的白玉、蜜紅豆和糖漬櫻桃似乎頗為正統,不過寒天和冰淇淋各有三種顏色,分量驚人,頂端甚至壓著一大塊搖搖欲墜的布丁。學姐解釋,這是家裡開糕點舖同學的提議,她在家政課試做的昭和布丁讓全班拍手通過。
「所有料都必須加嗎?」
「所有料都加才叫總匯嘛。菜單只寫了這項,其他都是飲料。」
「真的賣得出去嗎?這個。」泡泡晃了晃巨大的塑膠杯,巨大的布丁也跟著晃了晃。
「當然,生意很好啊,」學姐秀出 LINE 的班級群組畫面,「會計剛剛更新銷售額,賣出三百份了唷。」她隨手拉椅子坐下,遞出其中一杯總匯,「幸好只有你在,太大杯了只能拿兩份。」
「謝謝學姐,我這就去泡茶。」
泡泡將最飽滿的白玉留到最後一口,連同融化的冰淇淋吞下肚。不管是咖啡芒果香草的冰淇淋,或是汽水紅茶葡萄的寒天組合,這輩子她都不想遇到第二次。
「該說衝擊還是驚嚇呢⋯⋯布丁倒是真的很好吃,焦糖好香。」
「沒錯吧,這可是征服全人類的布丁唷,甚至有客人為了布丁續杯呢。」
——順道一提我推薦咖啡冰淇淋和汽水寒天一起吃。學姐的杯底完美地留下淺棕冰淇淋液和浮沉的半透明天藍方塊,泡泡瞥了一眼便轉過頭去隨口附和。
「但三球冰淇淋真的太多啦。」
「或許用 Venti 尺寸的杯子確實有點誇張,不過我是備料偷吃過頭就是。」
「就算已經卸任了,拜託學姐別說這種破壞形象的話。」
「我記得之前籌備會時重建捐款的提案通過了?」
「對,扣除成本之後,各班級沒有金額限制,社團都同意只留下前年度利潤的一半,總額由學生會代表捐出。」
「這樣啊,明年的社團幹部會很辛苦呢。」
「平常經費充足一個個都在喊沒錢,這次終於能體會真正沒錢是什麼樣子啦。」
「哇、出現了,出納表的惡鬼春風。」
「是勤奮節儉的春風會長。」
肚子填滿冰涼的碳水化合物實在不好受,兩人確認辦公室會有人接班留守,決定避開人潮散步。
音樂校舍在文化祭期間關閉,像冒險遊戲未開放地圖的城堡,操作滑鼠搜索爬藤的陰影會發現秘密鑰匙。泡泡和學姐穿越兩座校舍之間的連通陸橋,小心繞過登山社的大型佈景和水晶氣球,校園另一邊彷彿水下世界寂靜。
他們前後走下灰水泥階梯,琴房全數緊閉遮光簾,美男葛滑韌的枝條擺動,懸墜著絳紅的聚合果實。學姐伸手拂弄漿果像在撥弦,泡泡注意到她的指尖搽著相襯的莓紅甲油。文化祭是一年一度師長默許青春期少女打扮的日子。
她在最大的櫸樹前止步,室內鞋踩住落葉蕭沙作響。
「春風喜歡鋼琴嗎?」
「怎麼突然⋯⋯那學姐呢?不喜歡小提琴嗎?」
「喜歡歸喜歡,到了要下決定的時候,還是有點猶豫呢。」
「記得學姐打算申請美國的音樂學校,最近應該是第一階段申請吧。」
「嗯⋯⋯」
「該不會還沒送交資料?」
她緩緩點頭,「文件檔案都整理好了,就差上傳到學校的申請網站。」
但是怎麼樣都沒辦法點擊提交呢,她露出困擾的微笑,在樹蔭裡繞起圈子。
「進去之後就非得成為職業的不可呢。」
「依學姐的實力完全沒問題的。」
「倒不是真的擔心做不來,主要是害怕⋯⋯即便一路順遂,有沒有辦法持續一生,將來會不會後悔沒選擇其他路。」
一枚枯黃的櫸葉錯開泡泡視線,它掠過學姐的魚骨辮和緞帶,停在鼠灰針織纖維間。
「要是我家姊姊聽見,一定會罵你的。」
「咦?」
「學姐,既然都出來了,不如走更遠一點?」
「更遠?」
「對,每天都走同一條路進校門,不好奇從其他方向走出去是什麼樣子嗎?應該也可以走到車站和鐵路對面的那間寺院哦。」
「可是鞋子⋯⋯」
「好啦好啦,」泡泡重新把袖管卷整齊、拉高襪筒,彎身摘下學姐胸前的落葉,向她伸出手,「跟我走吧。」
高中部學生都知道音樂校舍後方的圍籬有破洞。學姐解開腰間的針織衫抱在懷裡,和泡泡抓緊毛呢摺裙在梧桐和灌木之間逡巡,踩踏更多濕軟的腐葉——呀、回來之後不把鞋子刷乾淨不行。唯一一棵七葉樹旁就是竹籬的破損處,平時是貓的便道。附近的貓備受居民學生寵愛,完全不怕人,但很矜持地不踏進建築物,多在庭園陰影間悠遊,大方接受人類的褒美。兩人矮身鑽過破洞,確認沒有行人便躍下土坡,嘲笑彼此裙擺如水母翻起的糗態。
美空町生活的人都擅於在裏巷坂道穿行。泡泡在前頭領路,隨意揀選岔道拐彎,學姐跟在後頭,重新套上針織衫。他們前行的方向是不連續下坡,橡膠鞋底敲擊鋪石的節奏似乎拋卻了部分重力。
泡泡拾回話題,自然捲的短髮一跳一跳像是雛鳥伸展翅膀。
「我之前跟學姐說過,我家姊姊放棄鋼琴的年紀,正好是我開始學琴的年紀。
「那段時間我很在意這件事,尤其當初學琴,契機是我嫉妒 Doremi 彈過琴而跟她吵架,才知道鋼琴對她來說,並不是全然快樂的記憶。剛開始練琴,姊姊也會教我指法,和她一起擠在琴凳上時我偶爾想:聽我彈琴是不是也會觸發這些痛苦呢?」
「真有春風的風格,有時候都懷疑到底我們誰才是學妹。」
「常常有人這麼說我和姊姊哦,畢竟她從小冒失,做妹妹的自然要多擔待嘛。不過我們曾經幫忙附近的婆婆開店,那裡的經驗和夥伴改變我們很多,也讓我看到不一樣的姊姊。」
「記得店名是魔法堂?」
「沒錯,就跟真的魔法一樣哦。」
水渠上小小的渡橋旁有野葡萄,紺紫水青的果實是太容易忽略的道標,他們跟著野葡萄,找到一對石狐狸的斑紅掛布。泡泡和學姐在鳥居前合掌敬拜,而後被神社境內的柿樹引起興致。深黑枝頭垂著尖瘦的筆柿,兩人仰頭,邊物色飽滿果實邊爭執筆柿到底是澀是甜,便在屋瓦枝冠合圍的狹小天空,看見鷹厲嘯滑過。
兩人最終仍沒有鼓足勇氣偷摘柿子,即使那只是尚且泛著青黃的果實。他們繼續走,看得見電車線時,發現了氣派洋館和開放的玫瑰園。黃色、白色、紫色、紅色、粉色,高高低低的繽紛花朵間不少高高低低的陌生人也悄聲讚嘆,他們迷醉海濤般的芳馥,幾乎因嗅覺而迷途。
嬌小的少女很輕易能夠隱身花叢,玫瑰園遮蔽了彼此的視線,卻讓交談更加輕鬆。
泡泡曾經也想要找到一朵只向她綻放的玫瑰,但是專注澆灌一處土壤非她所長。手工藝、園藝、烘焙,妹妹總是輕鬆抓到訣竅,姊姊則笨拙地避免犯下更多錯誤。只有泡泡自己明白不是那樣。她一直敬仰粗手粗腳卻不肯放棄的姊姊,佩服她像花莖萼托支撐花蕾綻放。她覺得跟在姊姊身後也很好。
泡泡小學三年級,夏季發表會選了最喜歡的舒曼,她費了很多心力,登台前記得伸展放鬆手指,儘管滑掉最困難的裝飾音和三連音,她挺滿意自己的演奏。
她鞠躬,瞇著眼朝台下望,沒看到姊姊標誌性的圓髻。爸媽在後台解釋,搬回大阪的愛子陪著家人到橫濱散心,邀請美空的好友一起。
三人沉默地驅車回家,正好 Doremi 拆開紅磚造型的巧克力蛋糕,往冰箱裡找麥茶,愛子送的固力果跑跑人和通天閣鑰匙圈擱在餐桌上。泡泡還沒來得及換下洋裝,就上前質問姊姊是否討厭她彈鋼琴。
「『不喜歡我就不彈了,』我是這樣說的,然後 Doremi 生氣了。在開口之前我就知道她會生氣,我們吵架這麼多年,我很清楚怎麼樣的話會惹怒她。我卻還是說了。本來我以為她會打我,她有打過,那次沒有。」
Doremi 闔上冰箱,彎腰——化著淡妝的妹妹那時只到她胸口——按著她激動而潮熱的肩膀,一句一頓慢慢地說:「我不知道泡泡為什麼彈琴,但平常練習或準備發表會你從來不喊辛苦,說明鋼琴給你許多快樂,讓你有動力持續下去。今天我沒有去發表會不代表我不願意聽,就算這件事讓你傷心,也不可以把鋼琴與鋼琴以外的事混為一談,因為遷怒並不會減少你對鋼琴的喜愛。我希望泡泡在鋼琴或是以後的所有事,都用客觀的角度考慮,而不是說說氣話就做出輕率的決定。」
「真是好姊姊呀。」
「就是啊。後來我想通了,Doremi 當初是真的討厭鋼琴而放棄的,我只顧面子說任性的話,讓她反過來勸我繼續彈琴才是傷害她吧。」
「聽你說我才想起來,春風的姊姊很會彈琴吧?上次去川崎的小學實習還意外代了音樂課。」
「家裡重新買琴之後她也開始練,但那是後來的事了。」
泡泡和學姐戀戀不捨地離開花架拱道,披著殘香錯身更多遊客——嘿、那好像是籃球隊長的家人哦,眼睛跟眉毛一模一樣。巴士站牌旁,身穿若葉色訪問著的高雅婦人注意到兩人的制服室內鞋,掩嘴偷偷朝這邊微笑。
車站另一側並不完全陌生,瞇著眼睛看,電桿纜線和月台後頭,就是每天通過的改札口。兩人穿越平交道和道碴碎石,號誌柵欄前方,長長的石級引導他們進入寺院山門。
環抱伽藍佛殿的坡陵和更遠的山頭出現燃燒的徵兆,塔樓間芒草搖曳,殘餘的玫瑰香氣隱入沉香。繁茂草木之間散置別緻的梵像,阻隔探尋的腳步,好像哪裡都是盡頭。他們隨著鋪石路走,黯黃楓樹下藏著麥門冬藍黑的漿果,大叢大叢嫩白豔粉的秋明菊由西斜陽光裹上蜜糖光澤。寺境最深處,方丈庭園鋪滿薄紫的野紺菊,龍膽和山茶點綴其間,零星幾株喬木不時落葉。
他們坐在茶室緣側,看著庭園上的風輕拂花瓣草葉,傳遞悠遠的梵鐘。抹茶附送的菓子是紅柿造型,誰都捨不得立刻吃掉,於是吹著茶湯表面小口啜飲。
「定期演奏會,學姐看起來很開心。」
「音樂是開心的事呀。我知道自己確實很喜歡,但正因為喜歡才會猶豫吧。怕哪一天,喜歡的事變成痛苦。」
「優柔寡斷也是輕率嗎?照春風姊姊的話來說。」
「我想煩惱和喜歡是並存的,有喜歡才會苦惱,做喜歡的事也不可能都是快樂。」山風讓汗濕貼在後背的襯衫變得冰涼,泡泡往榻榻米挪動一點。「但喜歡,是再怎麼苦練都無法習得的技能。」
「如果不好好使用,未來的某天會遺憾吧。」
「不管選擇了什麼,多少都會遺憾捨棄的那邊。重要的是評估各個選項的成本。」
「『喜歡』這個因素需要加權嗎?」
「或許。只有喜歡肯定行不通,可是這裡的所有人都不只有喜歡呀。大家在定期考核和演奏會前都氣餒抱怨得不行,照樣一次次撐過來了。」
「這些一次次竟然可以通往美國,我在準備資料時還是覺得好不可思議。」
明明這幾年的煩惱格局只是 302 琴房吱嘎響的地板呀——說不定紐約的學校也有鉸鏈鬆脫的隔音門!氣候和飲食也是難題⋯⋯
「現在才放棄太不值得了對吧?」
「我覺得是不去看看很可惜,放棄灌溉這麼久的喜歡更可惜。」
「最終選擇還是在學姐,只是別忘了截止日期哦,這個不像決算書可以補交。」
「春風怎麼老是挖苦退休會長——」
「也不想想是托哪位的福,讓學妹們總是錯把前副會長認成會長。」
菓子的內餡摻了一點柑橘的酸,襯托柿餅碎和白豆沙的風味,但他們無法確定方才看到的筆柿,是否也能熟成如此濃郁的甘甜。
學姐一口咬下半顆橙紅的菓子,「無論結果,我會儘早讓你知道。」
「約好了哦。」泡泡向學姐的眼睛笑著伸出小指。咦、不要切手指啦好可怕——説謊的人吞、吞吞千顆青椒?果然改曼陀珠好了。
庭院反方向飄來新點的焚香,學姐打了個小噴嚏。她收好手帕,看了看錶面。
「是時候回去了,各班都要集合開會吧。」
「走不動了,學姐背我。」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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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Certain Slant of Light
泡泡有個問題不敢問姊姊:和波隆合體的玩具鋼琴,是怎麼壞的?
她害怕答案,更怕浮出這個疑問的自己。
對泡泡來說,鋼琴曾經是隨時都會結束的夢,就像媽媽在魔法堂二樓彈的夢幻曲,輕柔朦朧,好像透過回憶,什麼事情都只剩下美好。如此蜃景需要純粹、毫無雜質的熱愛運轉。但是受過的傷不會消失,如果姊姊果真因為她的琴聲,又在同樣的患處發炎化膿,她沒有自信跨過這道裂痕繼續演奏。
鋼琴教師就不一樣了,單純詮釋樂曲和傳授技藝分屬截然不同的領域,所以即使有一天姊姊給出駭人的答案,教育者的責任仍然會推動她前行,這是她為自己構建的防洪堤。
「好懷念——桃桃離開之後還是糕點屋魔法堂嗎?」
冬季假期前夕,卡蓮女子學園邀請校友藤原羽月分享留學心得。泡泡陪著羽月問候闊別的師長,而後默契地踏上熟悉的街巷。十二月還不是最冷的時節,落葉樹搖晃最後一點枯褐的葉子,與電纜構築單色纏繞畫。
柿果色斜屋頂的洋館維持羽月赴法深造前的樣子,北側的尖塔則繞滿光禿的爬牆虎,看起來疏於養護。
「外觀而已,現在只有週末在主屋經營咖啡廳,畢竟沒有免費童工了呢。」
「泡泡一個人忙得來嗎?」
「秘訣是不要貪心。不過水電瓦斯好像是魔女莉卡包辦,至少我從沒收到帳單,盈餘全歸我了。」
「魔女莉卡完全沒變,只是嘴上吝嗇。」她掩嘴輕笑。
羽月難得回國,泡泡邀請她進店裡看看,順便喝杯咖啡,羽月答應,搶先推開巧克力板造型的門扇。魔法堂現在只提供飲品,大廳撤除玻璃展示櫃,散置幾組桌椅,更多是充當間隔的盆栽爬架。環境清幽,不限時也不限消費,頗受鄰近居民歡迎,累積不少常客。
廚房還在原先的位置,桃子臨行前將添置的烘焙器具轉賣,看起來和十年前一模一樣,隨時會有過分熱情的見習糕點師出聲招呼。爐台似乎是魔女莉卡的私有物,陳舊古怪,使用起來倒非常順手,泡泡花費整個暑假特訓,才沖出魔女認可的咖啡。
她做了維也納和卡布奇諾,領羽月到露天座,說這個季節錯過庭院的水仙太可惜。
「好甜,但是好好喝。」
「雖然維也納咖啡是常態商品,但天氣一冷,十組客人裡面有八組都點這項。」
熱量保證幸福,這是宇宙最大的秘密。
泡泡記事以來,生活中就有羽月。優雅舉止和細柔的嗓音姊姊永遠模仿不來,但很奇妙,看似毫無交集的兩人幾乎沒有分離過。她想羽月應該知道那台玩具鋼琴。
「這麼說起來,Doremi 那陣子確實很難過呢。」
「羽月還記得嗎?」
「因為發表會之前她非常興奮,常帶著小鋼琴在午睡時間偷偷練習,發表會之後卻什麼也不說,甚至好幾星期都把點心送給別人吃,老師還以為她生病通知家長。」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 Doremi 低潮。往後還有更多次:乘法表算不盡的失戀、照顧新生兒的挫折、笑著送別好友的逞強、落榜重考一年的打擊,但那所有,都不及停止談論鋼琴的五歲女孩讓人憂心。
這些泡泡當然不知道。
春風家偶爾受託照看魔女嬰兒,媽媽哄睡的曲調從未變更,風信子、石楠花,軟軟睫毛長成漂亮的淑女。爸爸不趕稿時也會哼上幾段,拍撫小小胸口的手掌意外輕柔。
「全家只有我最愛舒曼而不是羽扇豆搖籃曲,總覺得姊姊早我一步的四年,讓我和他們相隔好遠。我錯過了好多東西,又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想看清那些缺口。」
泡泡說,前段日子的連休爸媽回飛驒老家,順道去附近的溫泉鄉旅行,她便趁機大掃除,無意間發現媽媽的日記。
「你敢相信嗎?母親對十歲女兒說曾經想自殺,偏偏我在那之後對 Doremi 說那麼多過分的話,她還幫忙拜託媽媽教我彈琴。」
看看姊妹倆的名字,兩人在這世上獲得的第一份禮物,就是母親夭折的夢想。如果第一次失去鋼琴如同失去性命,那麼交托夢想的女兒放棄鋼琴,這個衝擊要如何衡量?得知母親心緒的女兒又會如何責難自己?
春風家長女就讀的大學在東京世田谷區,單程通勤近兩小時,加上課外活動和打工,總是早出晚歸,泡泡想避開姊姊的臉並非難事。她知道自己一定忍不住問,又覺得沒立場。不論答案是什麼,她都不想聽。
「很奇怪,是 Doremi 雞婆幫我求媽媽,憑什麼我要替她難過!」
「就算我從來都不討厭 Doremi,可是現在竟然還要繼續操心她,怎麼有這種姊姊。」
「我知道唷,泡泡從以前到現在都最喜歡姊姊了嘛。」
春風家迎來新鋼琴之後,Doremi 只是在媽媽忙碌時為妹妹示範,不曾為了自己彈奏,直到加入學校的音樂社。但是大部分時候,她仍然選擇去藤原家練琴。
「我們五年級,社團表演前 Doremi 常來我家借琴練習。這件事我聽她提過。」
Doremi 豐沛的同理心在朋友眼中是善良體貼,這樣的特質也伴隨負擔與痛苦。那時羽月經常為了母親的眼淚而失落,Doremi 勸慰她,回憶幼稚園鋼琴離開時,第一次看見媽媽痛哭,她認為是自己的錯、媽媽對自己的笨拙失望。
後來才明白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羽月的媽媽肯定也一樣。
「她說的時候笑著,露出懷念的表情,我光是聽,就非常難受。」
一片雪飄進泡泡的杯子。
「下雪了。我們進去好了?」
「不用,下雪反而沒有那麼冷,我很想念這裡的黃昏,再陪我一下吧。」
這天不算晴朗,夕霞是薄霧的藤紫,落日墜到層層房頂之後,只露出一點杏桃色暈影。廚房留的燈透過隔間窗和半闔的門板,剩下微弱的琥珀色。
「我覺得,煩惱的時候、難過的時候,專注『現在的自己辦得到的事』會比較好。」羽月轉動杯盞,將殘留的鮮奶油輕輕刮下,和可可粉一同攪進咖啡液。
比如這次參加慈善音樂會。羽月說,春天看到新聞她便和桃子在市集募款,連同兩人的份交給 NGO。——對了,婆婆老家那邊,只有漁民的工作受到影響的樣子。
聖誕假期桃子提早羽月幾天回日本,落地後租了廚房埋頭製作糕點,應該趕得上平安夜報佳音。她則預定隔天離開美空市,先在東京短暫停留,再前往東北。海內外樂手自發籌辦年末音樂會,最大的問題是時間,畢竟成員散居各地,先前只透過視訊會議統一弓法指法,必須儘快完成分部練習和團練。他們準備演奏武滿徹的《弦樂安魂曲》和艾爾加《謎語變奏曲》。羽月很喜歡指揮選的曲目,「祝願逝者安息,並且在生者心中的樣貌永不磨滅。我希望每一個音符都是祈禱。」
羽月十指交錯地攏著玻璃單耳杯,吐息也像打發的鮮奶油,每說一句話,就在眼鏡下緣結小片白霧。泡泡注意到她的雙手開始不對稱,左手手指骨節突出,比慣用手結實一些。學姐的手也是如此。
「你永遠不能想像無法回家的心情。他們與心愛之人的牽絆被壓碎、被燒焦、被捲走,濕淋淋躺在體育館冷冰冰的地板,外頭還有很多人失聯無蹤。天災一點道理都不講,他們被剝奪了告別的機會。有人悲傷,憤怒,悔恨,更多的人無措,『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我?』
「音符照樣往福島跑,她說幸運留在原地的屋舍灌滿爛泥,四疊半的房間要花費三天才能清乾淨。那裡的人不是從零開始,首先要從負數爬出來。這種時候只叫他們加油、回到從前,我覺得是非常殘忍的。
「泡泡也明白音樂可以代替許多話語,報名音樂會之後我一直在思考,應該用怎樣的心情演奏?應該對他們說什麼?前天早上在機場盤旋時我想到了:我不算特別想家,不過一搭上飛機,就非常期待海關對我說『歡迎回來』,這或許也適用在那裡。就算是自我滿足也好,如果外界傳遞過去的聲音,能夠成為新的牽絆,將他們拴在這一端,那就是好的。」
還有很多人在各種各樣的地方做類似的事。不是說這就能消除災難與痛苦,但所有人都付出各自可以付出的,這樣的心意相互連接,肯定足夠改變什麼。
「記得《魔法公主》的結尾嗎?我想像的就是那個畫面,用新的花朵彌補被剝奪的道別。可能沒辦法那麼迅速,至少可以將這幅景象傳達給那裡的人。」
「這是超越魔法的魔法,過去的傷不會消失,新的記憶也不會。」
如果哪天能一起去海邊散步就太好了呢。
視譜時我想起了 Doremi。這些都是她教給我的,她曾經這麼幫助我,讓我愛上小提琴,練習再辛苦我都覺得幸福。我以為自己也能用同樣的方法幫助她,陪她走出小時候的陰影,卻沒有想像中簡單呢。我希望總有一天 Doremi 真正放下那台舊鋼琴,希望她關於鋼琴的正向聯想超越負面,希望她能夠全心全意喜歡鋼琴。現在我和大家不在 Doremi 身邊,就暫時拜託泡泡了。
「我跟 Doremi 幼稚園就認識,看著小泡泡長大,就像自己的妹妹,大家也是這樣。經營魔法堂、見習生考試、照顧小花,你全都追上來了,才意識到泡泡也是可靠的夥伴。志願確定了嗎?」
「東京藝大。那裡的鋼琴科很強。」
「就是這樣。別人家孩子的話,我會建議他們評估自己的實力,選擇有把握的校系。泡泡的話,只要下定決心就會做到吧。」
羽月越過桌子握住泡泡的手,掌心還殘留咖啡的餘溫。
「一定會很辛苦,但是決不能放棄唷。」
「那是當然,才不會輸給姊姊。」
「在雪積起來之前回家吧。」
「啊、有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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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ut like a Lamb
若以櫻花定義,美空的春天很長,花蕾與吹雪交替重複,知新與別離同樣。
泡泡和學姐約在美空神社鳥居旁的紅拱橋,桃粉的河津櫻過了盛放期,接續是薄紅的玉繩櫻以及寒櫻;稍遠,大島櫻剛滿開,一簇簇白色的花映在波紋不斷的觀景池。遊客的讚嘆快門頻響,也有畢業生偕同好友穿著制服或袴裝合影。
半小時前學姐傳來簡訊,泡泡急忙提早閉店趕回家換衣服,很自然地選了制服。幸好冬季的黑斗篷大衣不算醒目,她暗自慶幸。
「久等了。」泡泡轉身,是精神煥發的學姐拍她肩頭,新當選的會長學妹也在。「本來還很擔心人太多了難碰頭,沒想到你們也都穿制服。」
學姐咧嘴笑,比出兩個勝利手勢:「錄取了。」
「恭喜!太好了。」「學姐好厲害!」
「出國航班確定要通知哦,我們去送機。」
「不用啦,你們想讓我更捨不得嗎?」
「但是以後很難遇到學姐了會很寂寞啊。」
「小學妹嘴真甜,跟某人完全不一樣。」
泡泡從隱蔽的角度給了她白眼。
「我們班蠻多人去東京,要好的甚至約定一起住,紐約只有我,不儘快習慣一個人不行呀。」不過歡迎你們來找我玩,要帶土產唷。
紐約不是說走就走的地方啊,不如等學姐放假回來。帶土產。
學妹夾在吵嘴的學姐之間,表情僵硬,最後還是得泡泡圓場。
「那至少最後一次的秘密基地讓我們招待吧。每次約在神社接下來都是去那裡沒錯吧?」
「這是學生會交接的慣例呀,在那之前,要先好好感謝神明一直以來的照顧。」
三人組成一小隊脫隊的雁,避開遊客從側門不起眼的鳥居走。他們再度鑽入小巷,石階,來到一間天神社,這裡有金黃的三椏花,正月應試生參拜不絕。學姐替自己求了學藝御守,泡泡想了想,決定第二學期再來寫繪馬。
轉彎再轉彎,盡頭的盡頭,説映入眼簾不大對,因為草木蔓生幾乎看不見屋舍的輪廓,但是掛在廢棄單車龍頭的木刻招牌沒錯。這裡是前一個春天泡泡首次造訪的茶屋,會長的交接討論事項都在這裡進行,這個春天則輪到學妹。
圍繞茶屋的常綠喬木之中,去年的柑橘縮皺發黑吊在枝頭,還有鵝黃臘梅和染井吉野櫻的花蕾。尋常木造民宅般的門廊擺著褪色的看板。
三人脫去斗篷,坐在茶屋裏側的老位置,窗子望出去是粉白交映的花影。陽光順著落地窗框斜斜地洩入,學姐的椅背在陰影裡,往後仰靠,便只剩鮮紅領帶和襯衫在光亮處。
泡泡親熱地向店主問好,要來手寫的菜單擺到學妹面前。不過初訪的點單是固定的。
「小學妹第一次來,一定得試試布丁。」
「我也選布丁好了。」
「最後一次的我就是乳酪蛋糕聖代囉。」
「學姐也太喜歡聖代⋯⋯咦、難道文化祭的餡蜜總匯是學姐的提案?」
聖代狂熱者俏皮地眨了眨眼,「那可是熱賣商品唷。」
甜點飲料依次上桌,手機當然優先享用。在校學生會長們的密談地點不可曝光,於是濾鏡編輯的照片只能上傳到私密群組,空虛的女子高生日常。
「雖然櫻花開的時候三人一起是傳統,但我是來吃甜點的。」學姐發表宣言,挖起滿滿一湯匙鮮奶油冰淇淋和生乳酪蛋糕。
「去年學姐也是這麼說的,現在反省還來得及。」
泡泡從提袋取出明顯過飽和的風琴夾放在桌子中央,學姐面露嫌惡地推開它。
「因為文書工作本來就不是我擅長的事呀。」
「——船到橋頭自然直,凡事總有副會長,對吧?」
「⋯⋯大不了聖代錢我自己出嘛。」
「時間還是太快了。」學妹吃下最後一口布丁,托腮看窗外搖曳的花光樹影。
「社團幹部一向在第三學期交接不是嗎,每年的時間都是一樣的呀。」
「總覺得春風學姐會一直在,大家有點適應不良。」
「不要講得好像我出事了啦。」
「看到明年的預算你們就會懂什麼叫遺害。」
「那分明是德政,而且現在要叫我春風上皇。」
「哈、那我就是太上法皇囉。」
「古代皇室貧窮的狀況也很符合現實啊。」
三人在不致迷路的岔路分手,學姐和泡泡一道回魔法堂,說她好不容易獲得短暫清閒,要抓緊機會品嚐春風上皇沖的咖啡。
稍早泡泡匆忙離開,來不及清潔,她取出兩人份的豆子磨細,利用爐子燒手沖壺的空檔一面洗杯盤一面整理工作檯。學姐幫著擦桌椅並將椅子搬上桌面,然後靠在廚房門邊等壺口的蒸氣。
「春風總是這樣,手上同時進行再多事都有條理又高效率。」
「不覺得這些跟演奏很像嗎?長四隻手也不夠,只能用自己跟得上的節奏一件件處理。」
節拍器不等人呢。學姐踱進廚房,依序嗅聞整排玻璃罐裡的豆子,又湊近研究老爐台。
泡泡踮腳從櫥櫃取出兩隻琺瑯杯。氧化也是啊。
泡泡端出咖啡才發現沒有桌椅招待客人,於是和學姐站在工作檯旁。她選水洗的衣索比亞耶加雪菲,明亮的柑橘味前導,茉莉和薰衣草在口中綻放,尾韻轉入焦糖和紅茶風味。
「上次那件事後來呢,你姊姊的幼馴染把鋼琴和姊姊都託付給你什麼的。」
咳、泡泡被燙了舌頭,耳朵跟著紅起來。「拜託別用那種肉麻的說法。嗯⋯⋯正月時和姊姊聊過了,果然被囉唆一頓。明明自己的考試和報告都很危險,還管我定期演奏會練得怎麼樣,說要驗收才能讓她安心,不愧是最擅長管閒事的 Doremi。」
但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姊姊。Doremi 聽到升高三的妹妹志願東京藝大眼睛都亮了,比她當初上榜還興奮,立刻提出明年春天兩人一道租房,縮減通學時間來打工補足開銷。反正泡泡一定沒問題的。真不想承認,但聽到這句話總是開心,可以騎掃帚連續測滾三周。
「真好啊。」
「什麼?」
「春風家姊妹啊。你雖然滿嘴抱怨,卻總是想著姊姊的事,你姊姊也一樣。紐約那邊開學前我要先去西岸表妹家,我們小時候常玩在一起的,可是我想都想不起來上次聊天是幾年級。」
「保持距離有保持距離的好處啦,現在 Doremi 還老是偷用我的潤髮乳。」
「就是這種的!好羨慕啊!」
「如果學姐只是缺人鬥嘴的話——」
「可以陪我嗎?可以嗎?」
「先幫我把店裡打掃乾淨我再考慮考慮。」
洗兩隻杯子費不了多少時間。他們鎖好門、拾級爬上坂道,學姐要往橋那頭走。
一朵櫻花落在泡泡前襟,是完整的五瓣,極淡的粉色朝蕊延伸。她將花塞進學姐斗篷的釦眼。
「畢業快樂,學姐。」
fin.
◆ ゆびきり:指切拳万、嘘ついたら針千本呑ます。
◆ Autumn is a second spring when every leaf is a flower. —Albert Camus
◆ "There's a certain Slant of light" written by Emily Dickinson
◆ March comes in like a lion and goes out like a lamb. —English proverb